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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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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,神熹元年。

太子, 不——是當今已經登基一年, 太宗皇帝亦已逝去一年整了。

新帝繼位後,除了改元之外, 還有依照千百年來的習慣, 大赦天下。除了遇赦不赦的大罪外, 幾乎所有戴罪之人都減輕三分, 一半服刑或輕微罪責的人都能出獄,更別提流放發配之罪的人, 他們間大部分的人都開始收拾行囊或返鄉,或者重新被啟用。

一切都是新的開始……

令人充滿期待。

——除了房遺愛所在這邊的小城。他站在城樓高處, 身後跟著原來是曾他什長的那個油子老兵。

目送著一行同樣是曾從帝都長安發配來邊境流放的人家, 他們佝僂的身子此時迎著朝陽, 逐漸挺拔, 逐漸昂揚,逐漸充滿了新生的希望——一切是那麽朝氣蓬勃。

可惜大赦名單並沒有他——房遺愛。

房遺愛的背部挺的極直,仿佛硬如巖石,但又仿佛脆弱不堪,如果再來一陣風兒, 就好像能一下子能吹塌了他,瞬間就能化成粉芥。

吐蕃那邊淩冽的風傳過來, 即便是初春尾巴的時節, 這裏的風這裏的溫度還是那麽冷硬。

刺骨的寒涼。

城樓上沒人敢這時發出聲響, 房遺愛雖然升做千夫長, 可他仍舊是被配發流放的戴罪之身,就算在這裏當了參將,無旨意亦永遠不能歸長安。

他,終究和這裏的人不同。

一陣輕微腳步聲傳近,李鳳哥上來的時候,擡眼看到房遺愛的側臉,連及他微微蹙著不曾松開的修眉。

房遺愛的臉在這裏三年,歷經風吹雨打,肌膚便是再柔韌堅挺,也有了點點風沙之色,他的面龐輪廓磨礪的更加淩厲了,一掃曾經便是掩飾還帶著三分的紈絝之色,如今只剩下憂郁和蔓延周身的寂寞了。

“二郎——”李鳳哥受稱心委托,過來看看一大早就站在這裏的房遺愛。

稱心被勒令不準跟隨,李鳳哥畢竟不曾算是房遺愛的仆人,他的出身畢竟比稱心好多了,尤其是心底已經赦免了一批特殊的人。

是的,李鳳哥和白朝鳳曾經是“罪大惡極”之人,只要暴露身份,等待他們的就是引頸就戮,白朝鳳是建成太子的外室庶子,很不起眼,還沒等賢良的先太子妃或惡毒或寬容的把他接進太子府邸,玄武門之變便開始了。

白朝鳳在舅舅舍命相助下逃得一命,藏匿多年,終於還是落網,舅舅的小兒子更是被連累丟失。

白朝鳳本來是要沒命的,可他畢竟是舅舅的“親兒子”,舅舅早就病死,他本來就沒那個龍子鳳孫的命,生來便是吃苦受罪的。

教坊司的茍活,不過是為了找到表弟。

何況白朝鳳也不是身無長物,他舅舅也就是外祖一家,本來就是有名的禦醫世家,自前隋就在宮中供奉,醫術高絕,傳下來的經方不計其數。

白朝鳳小心偽裝著,靠著一身本事,在教坊司是十幾年來倒也沒受到什麽大罪,不過是示弱和周旋著。

來的人不是色欲熏心,便是蠢笨入豬,哼也配他們看穿?!

白朝鳳從來沒擔心,只是他需要一個恰當時機,走到臺面上來,他找到表弟後,終歸是需要依靠權勢和錢財,把自己和表弟救出火坑的。

房遺愛是踏板,太子更是他可利用倚靠之人。

李承乾很警覺,或者說他這個太子並不是白當的,又或者說他接近了房遺愛是一步“錯棋”,太子對這房家二郎太過關註,自然他這個“居心叵測”之人便進入了太子的視線,然後便是身份的暴露……可沒想到是,李承乾居然能放過自己一命,兩人達成了合作交易。

白朝鳳心底從不掩飾對李世民的惡意,可對李承乾這個太子,他心中滋味難辨,他對過往的“父母”其實並沒有多大感情,可是血脈相連,他更樂意看見李世民和他的兒子們走上玄武門之變的老路……這叫什麽,報應罷。

他不過是其中的一枚不起眼的棋子,偶爾伸一把手,推波助瀾罷了。

然後,冷眼看著太子癡迷一個男人——房遺愛。

白朝鳳夜裏冷笑,嘲笑著一代聖君的“英明神武”,晚年下場。

他從不否定他的這點微薄的惡意,便是太子察覺又如何,他和他那父親總有不可調和的矛盾,只要不是白朝鳳親手弒君,便是李承乾也不幹涉他的小小心思。

包括折磨李泰,間接的打擊李世民。

這世上皇家的親情和傾軋從來都是糾纏不清,終歸是心狠的能勝出。

白朝鳳騎著馬匹,掩了掩臉上的鬥笠紗帽。他身後跟著一隊人馬,正朝著西域邊境小城而去……

李鳳哥給房遺愛披上了一間黑色披風——

“二郎,起風了。”今日本來不是房遺愛當值,何必在這裏吃風沙。

何況——

李鳳哥站在房遺愛身旁,看著城下泥土路上,那逐漸遠去已經看不清,只剩下移動黑點的人影。他搖了搖,他不知道房遺愛為什麽要目送他們。

明明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麽交情,以往也不見房遺愛和他們曾說過一句話。

他眼帶疑問,房遺愛收回目送的視線,並沒有回答李鳳哥心中的疑問。他看得出來李鳳哥那張生動卻不擅掩藏的神情,他來此一定是因為稱心察覺到了什麽。

房遺愛承認心情不好,李世民駕崩後,他一直在等新帝的旨意——

可等啊,等啊。

等到房遺愛以為繼位的可能不是李承乾了,他在想是否李世民臨終前的傳承旨意有變,或者其他皇子奪嫡造反了……

房遺愛想過很多種可能,可等來的全部是寂無。

——一定是因為太遠了。

房遺愛想著。

可大赦的旨意傳來,就是沒有他的那一道兒,這讓他的心哇哇涼。

房遺愛故作深沈,臉上的悒郁倒不是作假,他確實心情不高興。

他被李鳳哥叫下來,回家裏的小宅子後,在稱心的噓寒問暖下,他心裏還在盤算著,是否無旨回京的問題。

這算不算罪上加罪呢。

不過,他真若是做了,現在的皇帝陛下,他會怎樣對待自己?!

房遺愛無聊的想著,手中的飛刀卻隨意扔了出去,一下子紮在了進來的人頭頂的發髻上。

白朝鳳面色變了下,但很快便冷靜的擡手拿下插在自己頭頂上的那柄匕首。

這還是太子送房遺愛的那柄匕首。

白朝鳳微微一睇,便認了出來。

他見房遺愛這時終於睜眼看他,從默然,然後眼神變得緩緩期待起來,但還故作矜持的沖他打招呼。

“——你怎麽來了?”這人早之前雖然跟著他來了,但如今新帝甫一登基就召了他回去,獨獨留下他房遺愛。

這叫什麽事!?

房遺愛瞪視著白朝鳳。

白朝鳳這時瞅著來送茶的表弟一眼,李鳳哥看見白朝鳳驚喜的喊了一聲:“表哥。”

房遺愛冷哼一聲,他們的身世早在太子上位後,房遺愛就知道了。瞞的倒是嚴實。

其實,是以前的房遺愛太過信任太子,太子說白朝鳳可用,他便不太想刨根問底。

不過,太子也太重視白朝鳳了罷。

有什麽事情,居然能叫他回去,而把自己扔在這裏。

李承乾這個“負心漢”登基前還好,還記得三月兩月的來一封信,沒有信件,便也有其他禮物東西捎帶過來……結果,這家夥可好,榮華富貴了,便“茍相忘”了!!

一想到這事,房遺愛這個氣呀。

他手上一時大力,不小心掰斷了桌案上一角。

稱心這時拿著做好的點心和酒水過來,白朝鳳上門他是最先知道,只是白禦醫說要是給師父一個驚喜,稱心也就忍著匆忙去了廚房預備了吃食酒水,急急忙忙的趕過來——

不過看到眼前的場景,他著急的把東西放下,擔憂的望著師父的手,忙問“割傷沒”。

白朝鳳挑眉看著“悲慘”的木質幾案,房家二郎這脾性——嘖嘖,將來有夠皇帝受著。

他微微一笑,從懷中掏出一張明黃色的聖旨來——

“奉天承運,皇帝制曰……”

“……欽此。”

白朝鳳收起聖旨,遞給房遺愛前,突然說句“房遺愛接旨罷。”這個房遺愛面對皇帝的旨意面子情都不做,虧得屋內沒什麽外人,白朝鳳懶得替這對情侶計較這個。

當今皇帝對房遺愛有什麽想法,朝臣們以為是李承乾忘情了,不再癡迷房遺愛這個並不怎麽柔媚的男人了,可他白朝鳳又不是傻,沒長眼睛。何況,他對房遺愛和李承乾之間的糾葛再清楚不過了。等這次他回長安後,看到李承乾的雷霆手段,就知道當今的皇帝狠厲不下於先帝。

看看朝中老臣們現如今的狀態就知道了。

諸遂良被貶,長孫無忌如今也賦閑在家,李績更是稱病不出。他那孫子李敬業更是早已驚懼病亡,就連魏王李泰也不堪病痛折磨,早在先帝去世的那夜,同樣“病亡”在家,和先皇同在了。

還是當今皇帝仁慈,賜予了親王爵位給魏王子嗣,只是如今新魏王還是個繈褓嬰兒,並不是原來的魏王世子人選,明眼人都知道嬰孩兒好控制,魏王一脈將來不過是沒落下去,再無起覆的可能。

就這樣,大家也不得不稱頌新帝仁慈。

至於晉王殿下,此時還未就藩。

李治著急,幾次在大朝會或私下去了太極宮,請皇帝讓他就藩,都被新帝三言兩語打發出來,終日惶惶不安。

就是皇帝李承乾對其多有賞賜和安撫,效用都不太大。

白朝鳳想到臨別前和陳慕之的那次見面,這才知曉對方是女子一事,但他想象不出陳慕之穿女裝拿繡花針的女子做派,始終無法當這個人是他的堂妹。

那明明就是一個男子麽。

白朝鳳只能說皇宮害人不淺,連帶著陳慕之這個遺腹子都得變性生存。嘖嘖。

白朝鳳見房遺愛接過聖旨,他終於搭理了一下表弟李鳳哥,李鳳嘰嘰喳喳的問候,然後問及京中形勢和情況。

李鳳哥畢竟對皇權是極為敬畏的,談起李承乾來,也不敢再當其實曾經的太子殿下對待,曾經的太子其實對李鳳哥也是極其高貴敬畏的人。

只是,如今更不同了。

白朝鳳冷淡的解釋,但並不粗陋,房遺愛感興趣的東西,他都有講到過。

他明面上是在回答表弟的問題,實則是在說給房遺愛聽。

房遺愛在一旁漫不經心的飲酒,耳朵去豎起來一直不曾放下。白朝鳳微露淡笑,轉過頭問道:“房書丞,可有疑問?”

“書丞”一職,這是新帝調他入京給封的旨意。

不過與眾不同的是,這個書丞並不是在三省六部的任何一處,而是專屬於皇帝的禦書房職位。

“沒甚麽,只是我想我得晚幾天才能回去——”房遺愛悠悠然說道。

還沒等白朝鳳疑問,就有小校過來,高聲急稟軍情——吐蕃來犯。

房遺愛吃了一個點心,拍拍手,著甲胄。

他一臉冷酷地說:“讓皇帝稍待我幾天功夫,待我殺他們個落花流水。”

白朝鳳一怔。

房遺愛眼睛一斜,嗤氣哼哼,表達他的不滿道:“什嘛鬼書丞——他,可‘真看得起’我!”

說罷,看見稱心已牽馬過來,他飛身策馬而馳,留下白朝鳳和李鳳哥兩人,那徒弟稱心,早就狗腿地跟著師父一同騎馬上戰場了。

“表哥,皇帝太小氣了罷。”李鳳哥低聲嘟囔。

郎君這麽厲害,叫回長安,怎麽可封作這麽一小官?!

這幾年李鳳哥跟著房遺愛,見識和經歷了不少,他認為大唐是沒有一位能比得過房遺愛的人才的。

新帝也就是潛邸太子殿下,不是原先和郎君好得很麽,怎麽等了這麽久,就等來這麽一個旨意?!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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